胡展奋:野猪的末日 | 云间夜话

美国得克萨斯州某牧场内游荡的野猪。野猪每年给美国农作物造成约25亿美元的损失,主要发生在得克萨斯州等南部州。视觉中国|图
一
2022年秋天回国前夕,朋友说,有一档精彩节目请你参加——去得克萨斯州达拉斯附近的虎烈拉农庄打野猪。
严格地说,是请你参加一次团灭。“你不是追求刺激吗?”他说,那里的野猪危害之大已经让上帝快看不下去了。
我听了很兴奋,但也非常紧张,甚至恐惧。一闭眼无数野猪伤人的画面扑面而来。虽然不信“野猪比老虎厉害”的瞎扯,但我非常清楚野猪的森林战力。
事实上,达拉斯的秋天虽然温凉宜人,但一路行车,公路两边大片的庄稼地却像遭遇了龙卷风一样,到处是七零八落的倒伏与坑坑洼洼的狼藉,像是展示着野猪的暴行,朋友说,看到了吧,得州野猪之肆虐,素称全美第一。
而农庄居然跟着主人的诨名叫“虎烈拉”,太让人联想起烈性传染病霍乱了,我怎么也想不透它的含义。
现年70岁的虎烈拉是第二代华裔,小儿子乔与虎烈拉一样也能说说“塑料华语”,他说,野猪危害,政府不管,那我们就——他做了个扣扳机的动作。
当天中午,虎烈拉请吃简餐,黄油小饼和超市版的西班牙海鲜饭,加一大钵奶油蘑菇汤,边吃边做战前动员。他长一副张飞脸,对,直接就是连环画里张飞脸的那种,牛眼阔鼻,花白卷曲的络腮胡是一团乱草,身材很高大。
“这帮畜生和我斗了多年了。”虎烈拉介绍,我养了一群猎犬,以前打野猪是“人找猪”,白天任何时候把狗放出去,就很快能锁定野猪,树间草丛,五六条猎犬足够围住一头野猪,我们一吆喝,狗就自动散开,上去一枪就可爆头——也可打爆前胸或颈部,但不可打后部肚腩,爆肠以后流出来的脏东西极其腥臭,整头猪往往就废掉了。
但近几年发生了巨大变化,“猪找人”了——大山里的野猪突然数量猛增,拼命繁殖,而且有了变种“超级巨猪”,体重可达1000斤!而且它们的战术也有进化,往往白天远离农庄在野外觅食,天一黑便“夜闯农庄”,糟蹋果蔬、玉米、麦子、大豆,天一亮,呼隆隆全部撤走,弄得农庄一个个的破产……
“我们不是有自动步枪吗?几支枪连续扫射还压不住它们?”我问。
虎烈拉两眼微红,微醺地看看我,说,你那是牙签戳苍蝇。不是说了嘛,它们现在改为晚上,甚至半夜来扫荡,上百头呢,谁说它们蠢猪啦,我们才蠢呢,青纱帐里,你黑咕隆咚地打谁去?如果打手电,猪们可直接把你撞成烂泥。“现在新的办法是用大铁笼围住它们。”虎烈拉的小儿子乔指着远远的两个大铁笼说,今天晚上是第一次启用它们。
大铁笼高2.5米,没有顶,其实就是钢铁栅栏围成的一个直径达20米的闭环,两扇笼门遥控启闭,中心处撒上玉米和菜皮烂水果,那是野猪最爱吃的。
天黑前,我们忙得满头大汗。虎烈拉临走还向诱饵的表面撒上了一把盐。
野猪非常爱吃盐。
二
农庄简陋但舒适,有自备的发电机,饮水是地下深井,它被广袤的玉米田——我们习称为“青纱帐”——所包围,从小飞机上俯瞰,农舍在绿色的玉米海洋里只是一个个的火柴盒而已。
虎烈拉郑重地发枪,七连发猎枪和勃朗宁半自动霰弹枪(又名驼背枪),一再叮嘱,不到天亮不开枪。现在大家睡觉,不,其实是睡不着的,呆在厚厚的橡木门后面别出去——这里的每个晚上都是惊心动魄的。
我们坐在塔楼里打着牌,喝着冰镇的“杰克丹尼”。晚8点一过就听到隆隆的奔腾声如大地惊雷由远而近,夹杂着鼻音严重的喘息声浪,震得窗棂簌簌作响。
“它们来了!”虎烈拉懒洋洋地说,大家不许动。
我掀开窗帘一角望去。月光下,野猪大军潮水般涌过来,黝黑的背部闪着银光。
你见过鱼市场夏天成团成疙瘩的苍蝇没?你见过蚧壳虫密密麻麻爬满一根蔷薇枝干没?
虎烈拉拿过他的龙舌兰酒,发现我满头大汗,便为我斟了一杯,说,您太紧张了!您放心,天亮以前,我们不会行动。
正是夏玉米刚刚结穗的时候,也是玉米最脆嫩最好吃的时候,如同我们嚼着荸荠和脆梨,野猪们吧咂吧咂、咔嚓咔嚓的咀嚼声透过窗缝,如烦人的冲击钻,折磨着虎烈拉父子,虎烈拉的外号之所以如此瘆人,朋友说就因为他曾是所有野生动物、特别是野猪的克星。但那是“过去式”了,二代华裔的虎烈拉毕竟已70岁了,当下的野猪视他如无物。只要枪一响,它们就可全部逃光。
“进了!”乔低哼了一声,我们都欠身望去,黑暗中无数的“小灯泡”贼亮贼亮地涌入了钢铁陷阱——那是野猪的眼睛,在黑暗中竟然像老虎一样亮如灯珠,乔几次试图启动按钮,放下闸门,都被虎烈拉制止了。
落闸要恰到好处。过早,抓捕量太少;过晚,诱饵吃光,猪群就散,抓捕量亦少。曾去模范农庄取过经的虎烈拉一再示意乔镇静。
大约20分钟后,更多的猪群涌入,因为抢食,猪群开始疯狂地厮咬争斗,虎烈拉觑机猛摁遥控,“哐啷个当”!两个大铁笼同时落闸,“轰”!受惊而炸窝的猪群刹那间如同无数巨大的肉弹四面跃起,纷纷撞上钢铁栅栏,钢铁栅栏内一时翻江倒海,撞击声,啼叫声,踩踏声,惊天动地。
虎烈拉满意地揪揪大胡子,又斟了一杯龙舌兰,伸长了双腿,嘿嘿嘿笑了,好了,各位去睡吧,明天6点以后我来叫早。
但我睡不着。反复想着,明天对小猪崽也格杀勿论吗?
三
天亮了。铁栅栏内的惊涛骇浪终于平息了。野猪们折腾了一夜,不再疯狂跳踉了,只是瞪大眼惊惧地看着擎枪的我们,有的甚至已经懒懒地躺下,哼唧着。
1号笼和2号笼,我们分两组射击,站着或单膝着地。虎烈拉再次动员:请不要手软。想想我的庄稼已经全被它们毁了吧!注意,霰弹枪打猪头几乎不用瞄准,反正猪头只能做肥料。
我说,怎么一只猪崽都没有呢?“都被我开小门放了。你想到的,我们早就想到啦”!他说着开了第一枪,一头六七百斤重的巨型野猪中枪不倒,反而口嚼着大量白沫,以博尔特的速度向虎烈拉直冲过来,乔扣动了扳机,粗硕的猎枪子弹堪堪从超级野猪张大的口中射入,又从脑后穿出,大猪轰然倒地,血流满地,四蹄腾空踢踏,扬起重重尘土。其它野猪见状一哄而散。
虎烈拉杀红了眼,对着猪群连连扣动扳机,群猪麻袋似地成排倒下。我和朋友也拉开了保险,先集中火力把巨型野猪放倒,它已经撞歪了两根钢杆,其它野猪们不甘束手待毙,纷纷向我们猛冲,公猪一线,母猪殿后,老弱的垫底死命嘶叫助威,我们大概地数了一下,2号笼有四五十只野猪,虎烈拉的1号笼内更多些,硝烟四起,栅栏内再次翻江倒海,撞击声,啼叫声,踩踏声,惊天动地。我们机械地扣动着扳机,眼看着阵阵血雾升起,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百多年前西班牙人、葡萄牙人也是如此冷静地单膝着地,射杀着印第安人……
这时,1号笼突然枪声停了。虎烈拉极其古怪地扭头招呼我们,过去一看,猪群全倒了,却有一只拖着硕大肚子的母猪,从笼底哼唧着向我们款款走来,边走边频频向上掀动着鼻子,浑浊的眼里满是企盼的神情,养过猪的都知道,这是向人类乞求食物的认怂姿态。
但,它现在乞求着什么呢?虎烈拉父子傻了。什么意思?虎烈拉困惑地看着我,那猪居然一步一步走到了我们的跟前,隔着钢杆不停地“咕、咕、咕”作声,膻骚逼人,尿馊味让人欲呕。
“它求您放它一马呢。”朋友拄着枪说。“那可不行!”乔涨红了脸,对着犹豫不决的虎烈拉高声叫了起来:你自己说的,它们毁了我们多少?!看看它超大的拖地肚子,里面的坏种起码八到十二只!噢,你想让它们以后再来糟蹋我们吗?!
虎烈拉又转头看我。我认真地想了一下说,您这么大的一个农场,为什么不考虑养殖呢?杂交后的猪肉可好吃了……
去年6月我带孙囡团团去洛杉矶参加夏令营,虎烈拉电话里告诉我,母猪奎林娜自你们走后迄今已生了五胎,特别会生,第三代杂交猪卖得特别好。带孙囡来农庄玩吧,你们那个鸟夏令营有什么意思呢?
我说夏天的达拉斯是美国火炉,我们争取明年秋天吧。
胡展奋
责编 邢人俨